鄉愿

山はただ高いから尊いのではなく、木が生い茂つているからこそ尊い
一个自认为有趣的无趣青年。

乌云没有边际


(二)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您是天主教徒吧。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应该没有冒犯您吧。”
“我并没有信仰。”
“那您为什么提到地狱,还那么厌恶自杀?”
“提到地狱,只不过是想终止你关于自杀的话题;至于厌恶自杀,就另有原因了。”
“抑郁症?”
“算是吧。”
“我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吧。我很害怕抑郁症患者的——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很理解你们……”
“冷静点,你没有冒犯到我,而且我也不是抑郁症患者。”
“您可真是……怎么说呢,让人琢磨不透。”
“是吗?”
“既然不是抑郁症患者,又何必在意那些字眼呢?”
“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
“我的外祖母。”
“您的外祖母?她……”
“她死了。”
“真是抱歉。”
“没关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吗?这真让我松了口气。”
“她很聪明,也因此骄傲,甚至有些自负。但无所谓,所有人都认可她——尤其是在某些人文学科的领域,她总有些独到的见解——当然,并不是那种‘指鹿为马’的独到见解。总之,就像是每个聪明人都会得到的最终结局一样,她逐渐流失着她引以为傲的一切:记忆力,智力还有她的信念以及那些独到见解为她所建立起的三观。”
“听着就像一种慢性疾病对人的折磨。”
“最开始只是健忘。那时她还能正视自己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逐渐感受到的不适应,然后是每个月都要重新熟悉一遍的,曾经最常去的公园,紧接着是每周都要对认识了几十载的老邻居重新进行一遍自我介绍,并请对方多多指教,最后,她每天都要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却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思考这到底是谁的家,盥洗室在哪里。”
“真痛苦啊。”
“对她来说,这也许并不是痛苦,反而是一件乐事。”
“为什么这么说?”
“在她死后,她的日记作为遗物被永久的寄存在了我家。我曾经翻看过,有这样一段话:我,一个年老的人,变得健忘,最终只记得自己。你以为这是上天对我命途多舛的生活的落井下石?我不这样认为。相反的,这是一个恩赐,像是雪中送炭,及时地将我从无趣的日常中解救出来。我知道,还会有更多的困难等着我,像是对我能够顺风顺水地度过中年的一种惩罚,不论我以后能不能克服,我只想享受现在。”
“还真是个乐观的人呢。”
“乐观也会有限度。倒不如说她对自己最后时日的那些描写竟成了谶语。她开始无休止的发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部分时间里她面无表情,而一天中仅有的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里也郁郁寡欢,总趁着还能写字时在她的日记本上奋笔疾书,然后再划掉,或者撕掉。”
“看来您不知道她在那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吧。”
“我大概能够猜到。因为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她写了一句话,唯一一句没有被刻意销毁的话:你夙兴夜寐,整日劳作,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组建家庭,养育子女。可最后,生活回报给你的,却是折磨和死亡。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下来。”
“她一定认为生存没有任何意义。”
“大概吧。其实我有时也会这么觉得。”
“是吗?”
“难道你从没有过这种想法?”
“每个人都会对生存有着自己的看法,这是他人所无法改变的,只能靠自己的经历去感知体会,没有对错,都是自己思想的产物,您大可不必知道我的答案。”
“只是好奇而已,又不会对你品头论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告诉您也无妨。我倒是觉得,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生存本身。”
“你又在说些奇怪的话了。”
“您说过不会对我品头论足的吧。”
“是啊,真的抱歉。不过你所谓的‘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生存本身’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自认为在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虽然有可能并非本人的意愿,但我们已经承载了很多人的希望。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那些希冀都不会消散,它们就像冻疮和坏疽一样,永远依附在你的身上。所以相比较于把这些看作负担,还不如把它们当作一种外在的力量,一种能够在你刚刚认识这个世界时成为你生存意义的力量。”
“但在你的成长过程中,难免会对这些既已存在的‘意义’感到厌烦,那又该当如何?”
“是啊。但在这种感情出现后,你便会转移目光,去搜寻能够让自己重新认识到生存意义的力量。这时,你会发现一些自己喜欢的事,这些你喜欢的事就化为了内在的力量,它让你重新找到生存的意义,让你焕发活力,专注于生存:也许你热爱写作,那么你就会把写作当成生存的动力;如果你喜好享乐,那么你就会以享乐为在人生的目标。”
“那你内在的力量是什么?”
“独自一人的旅行吧。”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坚守自己所热爱的东西,尤其当它只会消耗你的资料而不会给你提供任何物质力量时。那又该当如何?”
“是的。在最后,你有可能会发现你厌烦了身上所背负的外在力量,也无力唤醒寄居在你身体里,沉睡的内在力量。你感到失败,但在一天又一天重复的生活中,你突然醒悟,原来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还要兼顾那些所谓的内在或外在力量呢。生存,本来就是一场挑战。你坚持下去,挺了过去,你便战胜了生存。战胜了生存,便不是生存最大的意义吗?”
“真是深刻呢。”
“也许吧。越到最后,你就越会明白事物本质的重要性,在那些纷繁复杂的内在外在因素前,你只会扬起手中的奥卡姆的剃刀,大喊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然后劈向那些曾经制约了你几十年,被你奉为圭臬的真理。”
“没想到你竟然思考得如此之深。”
“我总是认为,在乱世中祈祷平安,在盛世中安居乐业的,是普通人;在乱世中发现美好,在盛世中找寻隐患的,是小说家;在乱世中自甘沉沦,在盛世中又沉湎幻想的,是诗人;而无论在乱世还是盛世中,都能保持最中庸心态的人,才是智者。”
“这么看来,我的外祖母应该是一位诗人。”
“诗人,在乱世中自甘沉沦……您的外祖母,她最后怎么样了。”
“自杀。邻居报警说有一股若隐若无的腐臭的味道,以为是我那健忘的外祖母又忘记把易坏的蔬菜瓜果甚至肉类放到冰箱。结果警察赶到的时候,发现在冬日里逐渐腐烂的,正是我那可怜的,已经死去了将近一个月,已经被下泄了的污物所玷污的外祖母。”
“那怎么能判断是自杀?”
“他们在她的杯子里发现了破损的欧洲夹竹桃的叶子。旁边摆着的,是翻到最后一页的日记本,上面写着她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你夙兴夜寐,整日劳作,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组建家庭,养育子女。可最后,生活回报给你的,却是折磨和死亡。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下来。”
“是的。”
“夹竹桃,强心苷。还真是一种诗意的死法呢。”

评论(1)

热度(13)